中國時報【劉森堯】榮華富貴有時盡,還來一覺黃樑夢。 --佚名阿莫多瓦2019年的新作《痛苦與榮耀》講兩件事情:老年的折磨和同性戀的失敗感情,這也正是他個人此時此刻的生活寫照,如今已年屆70,這顯然也是他自傳生活的總結。他在片中有一些動人的時刻,比如他那年老而瀕臨死亡邊緣的母親在馬德里家中跟他交代後事,口氣安詳平靜,好像要去遠方旅行:希望能死在鄉下家裡自己的床上,「還有記住,把我放進棺材時,不要幫我穿鞋子,他們要是幫我穿上鞋子,記得幫我脫掉,我不想走進「那裏」時發出聲音。」阿莫多瓦顯然老了,他開始關注正發生在他身上的年老問題,病痛和精力衰退,走路沉重蹣跚,你看他進出計程車緩慢吃力的樣子,以及畢生感情失敗的問題,還有最後,怎樣走去「那裏」,要穿鞋或是赤腳的問題。事實上他在上部片子《沉默茱麗葉》裡,早就老態畢露了,片子拍得不好看不說,他根本就是有氣無力,我認為《悄悄告訴她》是個分水嶺,之前他很意氣風發,拍的電影雖然並不怎麼樣,卻充滿活力,一部接一部拍個不停,從《瀕臨崩潰邊緣的女人》、《高跟鞋》、《窗邊的玫瑰》、《我的母親》,還有獻給男同志的《慾望的法則》,直到2001年《悄悄告訴她》,達到了前所未見,幾乎是無可匹敵的高峰。緊接之後的《完美女人》,我們都報以極大的期待,卻越演越荒腔走板,最後演變為怪力亂神的鬼片。人總是有走到這一步的時候,體力不行了,頭腦不是很清楚了,回首前塵,心中更是悔恨交加,柏格曼說,聰明的作法是,從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戴上,然後不聲不響走開。近二十年來有許多位導演都只拍一部令人刮目相看的電影,其他大多乏善可陳,比如塔倫提諾只拍《黑色追緝令》,可稱之為偉大的天才傑作,其他不管是這部片子之前或之後,包括前些時候的《決殺令》、《八惡棍》或最近的《從前有個好萊塢》,沒有一部不是看到哈欠連連,甚至厭煩到極點。電影不是讓你表現自戀和狂熱的地方,也許你很想表現甚麼,你對香港武打片或義大利西部片的狂熱,你用戲謔的方式來拍,表面看很有創意,內容卻無比空洞,你滿足了甚麼?塔倫提諾對單一場景人物的對白內容,幾乎已氾濫到胡言亂語而不知所云的地步,譬如說我實在看不出,《惡棍特工》前面二戰期間法國鄉下長達半個鐘頭的對話場面,還英法語交叉混用,根本就是廢話連篇,到底有什麼趣味可言,而導演自己卻覺得很得意。李安和王家衛沒有像塔倫提諾那麼張牙舞爪,終究也是只拍一部好看的電影,李安的《斷背山》和王家衛的《花樣年華》,稱得上是精采傑作,除此,其他印象中就乏善可陳了,我實在想不出他們在這之前或之後拍過甚麼特別激勵人心的好片子,有年輕朋友特別跟我推薦《少年Pi的故事》和《重慶森林》,還有那充滿哲學意味的《臥虎藏龍》,我拒絕評論。愛看電影的朋友總是這樣,好不容易看了某個導演的一部好片,驚為天人,迫不及待追他接下來的每一部片子,拜現在DVD和網路之賜,甚至回頭看這位導演之前的一些片子,才發現失望的時候居多,不,應該是絕望。這是一個奇特的現象,已經不是「作者論」的觀念能夠解釋的了,而事實上我們用這種方式看電影,遵循的正是「作者論」的原理,也就是1950年代末尾法國新浪潮運動時楚浮所標榜的觀影原則,看遍一個「好導演」的所有作品,並給予該有的適當評價,以及寧可看一個好導演拍的壞電影,也不看一個壞導演所拍的好電影。今天這世界上,平庸無才的壞導演畢竟太多,我們必須精挑細選。但挑電影看又不像在菜市場買菜或買水果,只要看看外表賣相或用手捏捏即可,所以遵循「作者論」會是一個可靠可行的原則,然而近二十年來,顯然「作者論」的觀念式微了,這主要來自美國好萊塢大型商業電影的影響,只剩下大咖表演明星,已經沒有背後作者了,也許只有一個,那就是以拍《魔鬼終結者》起家繼之以《鐵達尼號》大紅特紅的卡麥隆,我追他的後續作品追到連無聊的3D《阿凡達》也看了,還有那部令人看到想笑的《魔鬼大帝:真實謊言》,還看兩遍,事實上他確然是個偉大的商業作者,能夠把商業片拍得娛人之外,又能言之有物,這不是作者是甚麼?另外,現在選片看大多只能依賴國際知名影展的推薦,包括奧斯卡的最佳外片,雖然他們經常推薦劣作,但還是不時會有驚人之作,這二十年來我就是這樣發現了土耳其的錫蘭(冬日甦醒),伊朗的法哈蒂(分居風暴),還有羅馬尼亞的克利斯汀.穆基(四月三週又兩天),當然還有阿莫多瓦(我的母親),並且從此不斷follow他們的新作,不期然又把他們組合成另一批新的「作者」。至於阿莫多瓦,即使他有許多敗作,他有令人討厭的地方,他仍然還是個值得注意的「作者」,他有鮮艷亮麗的影像風格,他有尖銳迷人的主題:偏執的愛情、弱勢族群如變性人和同性戀以及絕望的女人和失敗的男人,當然,還有失敗的人生。在《悄悄告訴她》一片之後暌違近二十年,《痛苦與榮耀》一片終於再度見證阿莫多瓦確然是個「作者」,偉大的「作者」。就「作者論」觀點看,在文學上,莎士比亞不是也寫了許多劣作嗎?狄更斯的作品也有不少是不忍卒讀的,亨利.詹姆斯才說他膚淺,湯瑪斯.曼除《布頓勃魯克家族》和《魔山》之外,實在也看不出其他有哪一本是寫得特別好的,納布可夫寫那麼多,卻只能靠《羅麗泰》一本在混,普魯斯特雖然也只是靠一本《追憶似水年華》在混,但他不一樣,他涵蓋了人生的全部真相,以及存在的幻象,書中隱喻到處俯拾即是,層次顯然不可同日而語,他才是文學上真正的「作者」,他幾乎沒甚麼敗筆,沒有一個作家像他那麼完整。還有,要是我們不健忘,巴哈和舒伯特也寫了不少單調乏味的音樂,但我們從來不會抱怨他們。我們幾乎是遵循上述那兩個原則在看塔倫提諾和阿莫多瓦的電影,然而塔倫提諾自從《黑色追緝令》之後就沒拍過一部好電影,阿莫多瓦自從《悄悄告訴她》之後一樣沒拍過甚麼像樣的電影,他們簡直也是靠一部片子在混的,但他們畢竟還算得上是有名號有自我獨特風格的導演,能夠持續不斷拍個不停,直到有一天發現,精神和體力已不堪負荷,好好想一想未來有限的人生歲月應該怎麼走,榮耀漸漸稀薄,痛苦越來越多,好像排山倒海一般,《痛苦與榮耀》就是在這樣狀況下的產物。拍電影不比文學創作,除了創作才華之外,還要取決許多客觀條件,運氣有時還是個頂重要的條件,比如好的劇本或是好的演員,有時甚至連天氣好壞都要算在運氣的要素裡面,還有更重要的,體力。片中的主角,也就是阿莫多瓦自己的寫照,有一天突然感覺到,體力不行了,很累,當你感覺很累的時候,甚麼事情都做不好,何況是拍電影,這不是1982年柏格曼在拍《芬妮與亞歷山大》時的翻版嗎?如果是持續性的累,要不是發生重病,那就是老了,而事實上老了也正是重病的一種,無藥可醫。(待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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